吴喜红：陪母亲看病的那些日子

2019年 5月29日在一次培训中我们进行了一堂我们期待已久的心理健康课，是一个有趣又神秘的卡牌游戏。目的是放松心情，打开自己的心灵，祛除负能量，增加快乐和正能量。通过老师的互动游戏，大家都打开了自己封闭的心门，在老师的启示下，我们进入神秘的心灵花园，并愿意将自己内心的秘密打开并诚恳地与朋友们分享，很多朋友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们，有些引起了我们的共鸣，我们一起潸然，一起欢笑。

抽牌之前老师介绍了游戏规则，首先闭目扪心想想我们目前最关注或最期待、最焦虑、最担心的事情。带着诚意去邂逅每一张到手的卡，珍惜这张卡与你的缘分。然后随意抽卡，抽到后思考几个问题：你看到了什么?你在哪里?这幅画和你有什么联系?你的困惑是什么?讲出你的故事?

分组后，我们围成一个圆形坐下，闭目想自己最关注和最焦虑的事情。人到中年，压力和焦虑接踵而至，老人孩子和自己事业的压力都是我们焦虑的根源，但是目前最让我揪心和牵挂的就是病中的母亲。因为各种原因，除了个别亲友，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母亲的事情，有我的性格原因，我不想用这个获取别人的同情，也有各种担忧，怕人家会知道后会对我怎么看，怎么想，所以一向不愿意说起。

抽卡前我一直期望自己能抽到一张寓意美好的卡片，可以安慰自己或者带来美好的寄托。抽到手上的时候，有些失望，虽然之前接触过卡牌游戏，也知道这个卡牌画面多数是比较模糊而晦涩的，非常清晰和寓意美好的很少见。

卡牌上颜色主色调是我不喜欢的蓝色，我个人比较喜欢艳丽阳光和干净的色彩，蓝色让我很压抑、沉闷，在人物角色上我个人比较喜欢女性或儿童，因为她们让我们感受到慈悲、温馨或柔软，我当时感觉这个牌很没意思，跟我好像也没什么关系，甚至还产生了换牌的想法。别的同伴好像也有想换牌的感觉，但是朱老师提示我们每张牌都和自己有缘，都可以产生联系，只要我们心诚，努力去发现。

我耐心去审视这幅画，从第一感觉这是个什么需要排队等待的场所，突然感觉这里很像医院。尤其那个坐在画面中间的穿白衣服的男人，那不就是个医生吗?卡牌上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医院里每天人满为患的场景多么相似啊，那些人身上的红色多么像身体内的病毒或肿瘤!心中突然想到这就是我带母亲去就医的场景，眼泪就下来了。自从母亲去年年底得了重病，有泪不轻弹的我开始变得特别感性和多泪。看到这幅图，陪母亲看病的经历和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

我有必要对自己和母亲的情况简单说明一下：作为一个出身农村的80后，我作为家里的长女，母亲非常看重我的教育。她因娘家家庭所累，被迫辍学管家，30岁才和父亲结婚有了我，所以母亲一直把上学的梦想寄托在我身上。我也争气，从小就学习名列前茅，虽然吃了不少苦，但也算比较顺利地接受了传统的正规的大学教育，毕业后回家乡县城当了不到两年的高中英语教师，因为年轻气盛和野心勃勃，又起了考研念头，母亲也很支持我，深知母亲期待高远和恩情深重，我决心很大，也很努力，终于过关斩将成功被省城师范大学录取了，经过三年研究生学习，顺利毕业，就业上也遇到了一些挫折，阴差阳错和执念之下，不远千里来到了姑姑所在的小城当了一个职业学校的默默无闻的专业理论教师，虽然也取得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成绩，但是心里一直对母亲有愧疚。

按照常人思维，我的经历看上去也算很励志，经过学习和奋斗，脱离了农村，在城市里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住房和孩子。但是母亲一直对我的远嫁和目前的工作有遗憾，当年她也想让我留在她的身边，因为妹妹没有文化，做事为人都远不如我，甚至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在亲力亲为地为她付出。我也感觉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并教育成现在的学历，在村子里也算是目前唯一的女研究生，她对我付出的真是任何邻居家的母亲都比不上的。但是我却远在千里之外，婚后有了孩子就更不容易经常回家探望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电话慰问或者邮寄一些衣物和物品，偶尔打些钱给她。母亲一向付出惯了，她还为不能亲自帮我带孩子感到愧疚，不让我再多为老家花钱。这样的母亲更加深了我的愧疚和不甘，有时候生活和工作总偶有不顺或烦恼我也有悔意，后悔我不该一意孤行跑这么远，感觉自己背弃了我最爱也最爱我的母亲。对于因家庭和工作所迫，不能像其他邻居女儿那么经常回娘家照看父母，我更是感到无奈又伤感。

2018年11月底母亲打来电话，犹犹豫豫的说了自己的病情，她怕耽误我的工作，前些天她就打电话说有点事跟我说，说着说着就扯到别的事就没说到这个病，这次是在亲戚邻居建议下才决心麻烦我的，她说她肚子里好像长了一个瘤子，需要去医院动手术，因为家里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所以各种手续都需要我。我听了很震惊，虽然月底学生要考试了，我当天还要上交试卷，但是考虑到母亲的个性，这次肯定是很严重了才找我，我说我马上订火车票，马上回家。放下电话我心慌意乱，但是又不得不让自己梳理思路，先去请假，然后出卷上交，简单收拾行李。本来我想着也就是动手术而已，左右几天也就够了，就只请了一周的假。

我和父母约好直接去市里大医院，市里比较好的有妇幼保健院和人民医院，因为我也不懂，母亲说在城镇医院检查有医生说可能是妇科子宫方面的，也给推荐了妇幼保健院里的熟人。我们就直接去了有熟人的妇幼保健院，妇幼保健院环境很好，医护人员都很温和热情，这是我深感安慰的，我们按照正规程序挂号、排队、做各种检查。除了生孩子那次，从来没有深入接触过医院的我对医院林林丛丛、拐弯抹角的科室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具体该找谁，熟人给介绍了妇科著名的主任，做了各种抽血、心电图、B超，那个医生让爸爸带着母亲在外面等着，表情凝重地通知我不容乐观，肿瘤很可能是恶性的，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我深知恶性代表什么，我无法接受这个会落到母亲身上，这个可怜的操劳了一辈子的消瘦的母亲她还没享过福呢?我差点哇哇地哭起来，医生也许见惯了这种情况，他只是说些活络话，说让好好治病，切除了说不定就好了。

忐忑度过了几天后，医院说需要转院或者妇幼保健院要和省里什么专家共同研究这个问题，说母亲的病情不是妇科的，需要转科。我犹豫再三，联系了同学认识的人民医院的一个朋友，说可以转到肠胃科，肠胃科的某主任很权威，我还特地手机上搜了相关的资料，确实口碑业务能力都很强。第二天转院，一早就打车、挂号、找权威医师主任看片子，诊断，按照肠胃科问题办理了住院，住房条件比妇幼保健院差，几个病人拥挤在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躺在床上的老弱病人唉声叹气，因为是本市最好最高端的医院，所以医护人员都很冷漠，找人都找不到，问个什么事也是待搭不理的，心情顿时落到谷底。然后我去原来的医院办理退院手续，后来因为医保问题又折腾来回跑了几趟，算是告别了第一家医院。单位同事关心地问我母亲手术怎么样了，我只能说别说做手术了，目前连病情都没确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重新开始了各种检查体检，抽血都是十五、六管地抽，还不让吃饭，母亲那几天眼看着瘦得更厉害了，刚到人民医院医生给输液时突然冷抽了起来，她痛苦地喊着冷冷，双牙上下打冷战，我给她盖了好几层被子和衣服，护士给打了升温的针剂，还塞了个什么东西，才终于稳定了下来，这个伤痛的场景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里，每次想起就要哭出来，我感觉母亲太可怜了，一辈子对任何人都善良热情，老了老了竟然受这么大罪。

医生还说母亲的肿瘤即使是良性的也不好开刀切除，因为肿瘤附近被大血管包围，肿瘤很大已经压迫到血管和输尿管，这也是为什么母亲会感觉到脚肿，才会去医院看病从而发现了大问题，还请了泌尿科医生做了一个输尿管支架手术，我选择用了美国进口的材料，这个看似简单的手术我是亲眼陪着做的，很有难度中间还失败了一次，医生紧张得都出了汗，我看着都替母亲痛，她虽然压抑着自己不喊疼，但是那么粗的仪器和管子穿进去，在过程中因为相关部位狭窄都穿破了出了很多血丝，肯定很疼的，那个小屋子空气凝重加上紧张，我浑身都湿透了，终于成功后我也松了一口气，母亲又过了一关。

后来在医生各种诊断下，母亲又做了活检来断定肿瘤的性质，就是用一个粗针管在肿瘤的地方抽出一管血肉模糊的块状液体，送检时我还祈祷着是良性。隔天结果沉重地浇灭了我所有的幻想，是恶性，而且是淋巴瘤，也就是名人罗京和李开复得的那种病。之前给学生上课也讲到了淋巴，那时候只是模糊的认识，这次真的明晓了淋巴竟然可以如此要命，它布满我们人体各个部位，一般都是恶性的，而且不好治愈。医生说母亲还需要转科室，我们又转到了血液科，而且条件更差，病人多得都没有好床位，只好睡加床，也就是那种窄窄的钢丝床，晚上只能和母亲挤在一起睡一会儿。一波三折后母亲终于确诊了，被判了刑恶性淋巴瘤。

整个过程中，我每一关都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和难过，因为家里各种事忙，父亲中间回去了，只留下我在医院陪母亲，每次医生告诉我一个结果时，我都在厕所或什么角落里大哭一场，那几天所有的眼泪是前十几年从来没有流过的，我感觉自己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很少这么痛哭过，但是回到病房面对年迈的父亲和病痛中的母亲，我又不能泪眼相对，就擦干眼泪，轻描淡写告诉她不用做手术了，年纪大了做手术伤元气不好恢复。但是每次一批批的医生浩浩荡荡查房时，我又感受到无比的压力，之前一直追问他们我母亲到底是哪里问题?到底什么时候安排手术?最后他们告诉我要化疗，我无法接受的崩溃了。在我的意识里，化疗都是癌症病人的事情，化疗就意味着死亡，就是判了死刑。

从请假入院到确诊花了十天，这十天简直如堕地狱，每天拥挤在狭小的病房里，上下楼排队做各种检查，等待医生查房下定论判刑，每天去医院外买饭，食之无味，感觉人生一场噩梦，如果没了母亲，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天天以泪洗面，老公在家照顾孩子和老人，单位更无暇顾及，那一刻比任何时候都理解那句话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也更对医院产生了地狱之感，每天两点一线，焦灼无奈地等着医生的只言片语，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也深刻地感受到医疗水平的局限，病情的确诊竟然是如此繁杂曲折，难道不是仪器很精准就能判断吗?后来朋友各种安慰和劝导，说这就是客观实情，重病都不是一下子就能确诊的，还有人好几月还没确诊，甚至还有误诊的呢?深深地对医院医疗产生了怀疑。

虽然无法接受化疗，但是终究没有更好的办法，医生也说目前唯一有效的方案就是化疗，我一人无法承受，就联系了要好的亲戚朋友，他们也都让我相信医生，说目前医疗水平都提高了，也确实有身边癌症患者化疗治愈，活了好多年的，绝望之下只好又燃起希望。从此母亲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化疗之路中间亲戚们知道病情后都来探望，本来姨妈舅舅们都各自忙家庭，我远在他乡也很少团聚，但是因为母亲的病情，我这次见到了众多的姐妹和亲戚，他们安慰母亲，背地里又向我打听实情，我从刚开始的一说就哭到慢慢接受，或许也有时间久了的麻木。

在化疗期间因为银行卡的问题，因为要母亲亲自出面摄像和签字，我们向医生请假去银行办理，涉及到个人信息需要母亲签字，母亲早年很爱学习，因为辍学，只好自学认字，后来写信也可以，但是因为这次病痛折磨，身体虚弱，母亲签字的时候手发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了了。她一边颤抖着，一边自嘲说：哎，看我笨的,我当时既着急又无可奈何，还有点哭笑不得，我请求银行人员能不能让我替她写，她们说不行。等母亲终于费劲写完办完后，松了一口气，我扶着她走出银行，她那种无助和依赖，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对她的依赖。小时候，我曾经那么放心地把一切交给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她曾经那样地拉着我的手。母亲曾经那么要强，那么上进地学习认字，那么成为整个娘家人的主心骨，而今天因为病痛的折磨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了。我感受到了病魔的无情和残忍，更感受到这么多年我有多么亏欠她!

所以看到这个卡牌，明白了这个联系之后，我越来越感觉这个卡真的是和我内心所想很贴切。那排队的悲哀的病人或家属们不就是我当时焦急担忧的样子吗?那身体大大小小的红色不就是像母亲一样身体里的病变部位吗?坐在那里的拿着单子询问医生的人不就是每次拿着病情报告单怀揣希望和忐忑等待医生下结论的我吗?还有那个焦急等待的人不也是我吗?那个空凳子好像也是我，我在犹豫我还要不要接下来再去什么医院为母亲下一步的治疗求取希望之火?

母亲前些天还在医院，现在回家了，虽然依然很消瘦，但是精神状态还好。头发也因为化疗而掉光了，冬天的时候还可以戴帽子，夏天父亲给她买了假发，因为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陪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最初的二十几天，第一疗程后把她接来我家照顾了十来天，这也是继我结婚和生孩子后母亲第三次来我这里，看到我宽敞明亮的房子她说心里很敞亮，老公每天精心按照病情制作可口又营养的饭菜。元旦那天我坐火车送她回医院第二次化疗。过年放假我又直接奔去医院第三次陪床，然后和她一起回家过了个年。这么算起来，加起来的时间比前几年所有的都多，我转念想也许上苍是在借用母亲的病来惩罚我，让我弥补我这些年缺失的陪伴，我想对上苍说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么残酷的命运来交换。我只希望母亲好好的，能给我多些时间来陪伴她，照顾她。

后来的几次治疗都是父亲陪着去的，因为去了几次，基本的流程他们也知道了，我也拜托几位朋友照顾一下，每次我都是提前把钱打过去，电话不断地叮嘱，我最担心还是母亲放不下这个家，家里的负担太重，她但凡有点力气就不会撒手不管，但是作为一个重病患者，我还是希望她能多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也期望老天垂怜，病情快点好转稳定下来，让母亲清净地度过晚年。妹妹又要生孩子了，我之前一直很反对，母亲老思想，一直期盼我们有个儿子，但是现实我们的孩子都是女儿，所以她还不甘心，我担心她的身体无法操劳，她又闲不住，于病情无益。现在既然已经如此，我也只好希望母亲能如愿，也许这是能支撑她的精神寄托。我能做的就是不要做伤害母亲的事，多用实际行动来陪伴她，让她吃好、心情好、顺心就好!

这个内心的秘密我一直不愿意向人说起，本来也想借助书写写出来，但是因为工作或琐事羁绊，一直未落实，这次命运中的机遇很好地让我梳理了母亲的病情，让我可以抒发出来，我希望得到祝福，祝福我的母亲早日度尽苦厄，苦尽甘来，健健康康地度过余生!

我曾经很悲愤，为什么病魔会降落到善良的母亲身上，不是应该惩罚恶人的吗?现在终于明白病魔从来不问善恶的，所有的病魔都是对人类的一种提醒：也许是太累了、睡眠太差了、负面情绪的积压最后导致身体机能出了问题。我们应该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善待自己的亲人，多陪伴他们，为他们分忧，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命运会告诉我们人生是一次次的失去，人到中年我们应该为生命做减法，好好思考我们到底需要什么，如何取舍?我们应该简化我们的生活，不忘初心，祛除内心的欲望，简简单单，健健康康才是最美好的!不虚度年华，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美好的人，一个让父母感到安慰的人，一个可以为子女撑起一片天空的人!

也许是终于得偿所愿，有了亲孙子，心情愉悦，也许是常年吃药维持，母亲这几年身体状态还不错，虽然已经明显苍老了许多，让人心疼不已，但是对我这个一直陪伴她走过至暗时刻的孩子来说，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很珍惜有妈妈的日子，有时间我都会尽力回去看看她，给她买好吃的好穿的，经常打电话说些体己话。我们经常说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很辛苦，其实想想也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因为我们还有他们，可以相亲相爱，可以陪伴，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通过这件大事，我也思想通透了许多，不再过度执着于一些似有若无的欲望，不再纠结生活的得失，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除了生死，都是轻伤，没什么比亲人更值得我们珍惜和挂怀，也没有什么比健康更值得我们患得患失。

隐藏了几年的沉痛秘密终于可以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重述，也许这就是成长和涅槃吧，保佑母亲，保佑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母亲。